芳華寧定

瀟灑者，視世俗禮法於無物也。

中國自有漢以來，禮教既是修身齊家之則，亦為治國平天下之本，直至宋朝文人掌政，禮教之重要不言可喻。然當此之時，金庸大師筆下卻一前一後出現了兩個極其瀟灑，視世俗禮法於無物之人。此二人固然在當時驚世駭俗，即便在現代讀者心中亦是望之興嘆，可望而不可及的。

「乞丐何曾有二妻？鄰家焉得許多雞？當時尚有周天子，何事紛紛說魏齊？」 這首詩是金庸著作「射鵰英雄傳」中桃花島主東邪黃藥師寫來嘲諷孟子的。孟子曾說過兩個故事，說齊國有個乞丐卻有一妻一妾，又說有個人天天到鄰舍家裡去偷一隻雞；只是那個齊國乞丐為何在難以溫飽之際卻又能享齊人之福，而那個鄰居家裡何來偷不完的雞，就不得而知了。孔孟思想自古以來便被中國百姓奉為圭臬，莫說嘲諷，便是一點褻瀆都難以想像。黃藥師此詩非但一語道破孟家思想中不合常理之處，更清楚表明其「非湯武，薄周孔」的心態。這首詩後來藉著黃藥師愛女黃蓉傳到雲南大理國前宰相朱子柳的耳裡，儘管他飽讀詩書，聽見此詩也唯有啞口咋舌而已。朱子柳甚至嘆道：「『當時尚有周天子，何事紛紛說魏齊？』，此話即使孟子在世，恐怕也難以分說。」

金庸筆下的黃藥師文武雙全，聰明絕頂；琴棋書畫，奇門五行，無一不精，武功修為亦自成一家，實為一代宗師。就連當時同為天下五絕的西毒歐陽鋒，南帝段皇爺，和北丐洪七公都對黃藥師的才能深表嘆服。也許是恃才傲物，又或者是胸中實學勝常人百倍，在黃藥師眼裡，世俗禮法猶如糞土，於是得了「東邪」的外號，他曾經對當時自詡為名門正派的全真教傳人說：「我這邪魔外道，比起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禮教，害死的人只怕還少幾個呢。」黃藥師為人自負，因不屑被外人與謹守禮教者相提並論，故此深以東邪之名為傲。平時若離開桃花島行走江湖，也會戴上人皮面具。江湖人士紛紛笑黃藥師怯懦不以真面目示人，殊不知他心高氣傲，認為閒雜人等不配看他的真面目。

雖然才高者必然氣傲，黃藥師亦不能免俗，但他卻敬重忠臣烈士，正所謂「正中常有七分邪，邪中總有三分正」。在嘉興煙雨樓畔，西毒歐陽鋒送黃藥師一個人頭，道：「兄弟今晨西來，在一所書院歇足，聽得這腐儒在對學生講書，說什麼要做忠臣孝子，兄弟聽得厭煩，將這腐儒殺了。你我東邪西毒，可說是臭味相投了。」黃藥師卻立時聞之色變，俯身將人頭埋了，恭敬的做了三個揖，凜然道：「忠孝乃大節所在，並非禮法。」是故瀟灑者，雖視世俗禮法於無物，卻非毫無分寸，一味與制度相抗；實乃跳脫繁文縟節之上，不願盲目跟從社會潮流，同時心中亦有大節大義者。

黃藥師亦是深情之人，愛妻馮衡難產逝世後，他滿心傷痛之下造了一座紙糊的花船，預備和妻子的遺體一起航行至海中央，伴隨自己的蕭聲，在「碧海潮生曲」中葬身大海。後來歐陽鋒曾經想把一批西域美女贈與黃藥師，他卻道：「兄弟素來不喜此道，自先室亡故，更視天下美女如糞土。」如此情癡在三妻四妾盛行的時代，實屬難得。也因此為他瀟灑的一生增添些許羈絆，些許真實的血肉。奈何黃藥師一身瀟灑風骨眾人皆知，卻無人相惜。自愛妻早逝，愛女又少年離家，後來嫁了一個「為國為民，俠之大者」的丈夫郭靖，他不禁感嘆總無體己之人。一直到老年終於遇見另一個瀟灑狂人－楊過。

楊過，郭靖義弟楊康之遺腹子。自小父母雙亡，長大後被郭靖接回桃花島，卻又不得郭伯母－黃蓉歡心。楊過的兒時玩伴郭芙和武氏兄弟瞧不起他是無父無母的孤兒，總是想盡辦法作弄他。後來郭靖將楊過送往全真派習武，卻又使他受盡屈辱，所幸蒙終南山古墓孫婆婆所救，日後拜古墓派嫡傳弟子小龍女為師。

童年的坎坷使他總有滿腔怨懟和不平，又時而因自己的身世自憐自傷，小小年紀便嘗盡世態炎涼，於是養成了誰都不放在眼裡的性格，之後在行為上也公然的反叛世俗。他倔強不羈，更不向強權低頭，是故與全真教森嚴門規格格不入。自古以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尊師重道被視為基本德行；楊過卻因不服全真教導，多次在大庭廣眾之下當眾羞辱其師趙志敬，大罵他「牛鼻子」、「賊道士」。之後趙志敬撞見楊過和小龍女在花叢間修習玉女心經，楊過幾乎便要殺他滅口，直到小龍女勸他：「弒師不祥」才作罷。

但楊過心裡卻是樂意為愛他的人付出一切的。他剛投入古墓派門下的時候曾經對小龍女說：「我心裡知道誰對我好。誰對我好，我也對他好。」小龍女在楊過最危急之時救他脫離全真派，於是他甘心樂意地拜小龍女為師，對她百依百順。兩人在朝夕相處之下，終於發展出一段驚世駭俗，卻又堅貞不移的愛情。在禮教掌權的時代，師徒關係是最不容褻瀆的。楊過和小龍女的戀情在當時引起軒然大波，兩人頓時成為眾矢之的。在那年的英雄大會上，楊過和小龍女雖力敗金輪法王，力下大功，卻因為兩人的感情而正式決裂江湖。當郭靖流淚教誨楊過懸崖勒馬，楊過傷心大喊：「我喜歡姑姑，我沒做壞事，我沒害人！」他明知他的愛情為世俗禮法所不容，卻還能在成千上百位江湖英雄面前表明心跡，不但表示他和小龍女情比金堅，也證實了他瀟灑的本性：絲毫不把禮教放在眼裡。

楊過的瀟灑已到了狂傲的地步，連東邪黃藥師都深感佩服。當黃藥師得知楊龍二人的愛情在江湖上引起極大的爭議，他曾提議楊過轉投他桃花島門下，如此一來楊過和小龍女的師徒關係終止，兩人成親便不為過。但楊過卻道：「師徒不能結為夫妻，這規矩卻是誰定的？我偏要姑姑既做我師父，又做我妻子。」此話一出，黃藥師既感震懾，又覺楊過實在深合自己脾胃，於是承諾：「他日若再有人阻你親事，老夫便在千里之外，也必立刻趕來助你。」

這一老一少因為骨子裡的瀟灑結為忘年之交，但兩人的瀟灑本質上卻是不同的。黃楊二人固然都不願受世俗禮法約束，但是黃藥師博覽群書，因此他能一邊讀聖賢書一邊拍案大罵，可見他是了解禮教之後才抨擊的，故黃藥師的瀟灑有較強的批判性；但楊過卻是打從心裡不把禮法當作一回事，禮法自去管束那些可以被管束的，與我何干。所以兩者比較起來，黃藥師的瀟灑仍脫離不了中國傳統思想的框架，而似乎楊過的瀟灑更有千山萬水我獨行的氣魄了。